坐在這裡

矮牆外有一排花圃，花圃邊緣預留一個步伐寬，釘上一排公共設施所使用的木板材，這項設施是座位的概念，供民眾休憩使用，也許太休憩了顯得需要修葺，有幾塊附著食物的油漬，寵物的氣味，也有幾塊承受自然與人工的侵害，植物的生命力推擠木板之間的縫隙，似乎木板上的固定螺栓也固定不了任何東西。自然與人工混合的一隅，如果某個路人想要坐下來休息一會兒，稍加留意，還是可以找到一兩塊乾淨穩固的木板，正襟危坐三分椅，這個姿態也可以，只不過四周也沒有什麼威脅潛伏，那直挺挺的坐姿看起來有點突兀，像立東，他就那樣坐著，朝十字路口的方向望著，一動也不動，一句話也不說，憨龜龜的，他可能正在思考他的人生，也可能他就只是長得憨龜龜的樣子，蹦出一個小女孩對他說：「你為什麼坐在這裡？」立東還來不及回答，另一個聲音從遠一點的地方趕上來：「不要影響人家。」小女孩就被拘謹的都市婦人牽走了。不過，小女孩問的問題一直留在原地，正巧是立東發呆的內容──為什麼坐在這裡，為什麼坐進了回憶裡。

立東看見的十字路口，四個角都不一樣，這個角有一間開了卅幾年的油漆行，店家也許賣了上萬桶的油漆給需要的人，卻是它的招牌最需要粉刷。另個角是順向坡的轉角，沒有房子，只有老舊款式的擋土牆。另一角曾經是荒地，偶爾出現一些廢開頭的雜物，例如廢鐵條、廢馬桶座，不至於堆積，沒多久時間那些廢棄物就會消失，也就一塊在荒和廢之間徘徊的土地。還有一個角是政府某個單位，矮牆外面有大約三米寬一朵花也沒有的花圃，也許花開幾何？現在看來純粹是塊草坪，受到寵物飼主喜愛，準確的說，他們的狗狗喜愛，野草因此養分充足，長得翠綠且茂密。立東隔著某種距離巡視路口的四角，他決定站起來走走。

在路口的任何一個角，看著其他三個角，排列組合Ｃ４取３的畫面，油漆行、擋土牆、荒地、草坪，東看西看幾十年來都是一個樣，唯獨此刻有所不同，立東腦海裡的三缺一，所見就是覺得和自己小時候的印象不同，荒地不一樣了，長出一棟七層樓高的建物，通天未滿，摩登以上，是一座綜合運動中心。既然不同於以往，立東缺乏運動的生活也許可以藉由這座運動中心有所改善，他不求強身報國之情操，至少養生報答父母，報答自己，是他可以嘗試去做的。

回憶是他們的，也是自己的，想要回憶他們攔不住，真要想起什麼，還是得靠他們輔助。他們是誰？可能是人、是東西、是一眼望去。

三年來，立東曾經找不到合適的時段，他只想要游泳，並不想泡在人潮裡，所以，他一直在找自己生活節奏的空檔，又符合普世的離峰，但他發現自己有空的時候大家也都有空，自己沒空的時候又沒辦法知道大家是否也沒空，只能說生活節奏太相似，立東就是大家。他只好盡可能利用排休，在午後，嘗試創造不是那麼大家的，真正屬於自己的離峰時段前往運動中心游泳。

中心的大廳設有各樓層人數顯示器，顯示該樓層的該設施當前人數以及人數上限。立東已經運用生活大數據，也就是有的人所謂的經驗，統計得出最適合他的時段。無所謂因果邏輯，每次那個時段去游泳，人數比較少，那是做什麼都稍嫌太早，做什麼又已經太遲的午後三點半，當前人數頂多兩位數，人數上限則是不曾改變的 200，於是他只要經過大廳的顯示器，他總是匆匆一瞥穿堂而過，逕自上樓，但是這一次，立東整個人退了回來，再看一眼確定自己沒看錯，屏幕顯示泳池當前人數 176，他從未見過 176/200，感覺像是他從小經過外面的十字路口千百回，油漆行、擋土牆、荒地、草坪，差不多一直都是那個樣子，突然看見 176 等於突然看見荒地變成運動中心，只要在任何一個地方久了，無論是早就存在的巨大建物或細微數字，發現的一剎那，特別容易讓人感到突然，不至於錯愕，就是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立東腦海中浮現，大湯鍋一顆一顆又一顆的水餃幾乎要滿出來了，還裝不裝得下第 177 顆？於是，他選擇走出中心，回到他熟悉的一角待著，草坪外圍的木板椅上坐著，他需要一塊熟悉的地方幫助他，能不能做決定不知道，但一定能縮短不安的感覺。此刻，蹦出一還沒變音的男孩對他說：「你為什麼坐在這裡？」立東還來不及回答，另一個成年人的聲音趕上來：「不要影響人家。」小男孩就被他的家長牽走了。不過，小男孩問的問題一直留在立東耳邊──為什麼坐在這裡，為什麼坐在這裡聽到在哪裡聽過的一句話。

接下來幾週都是如此，對立東來說沒有所謂的離峰時段，午後再也沒有少過 150 人入池，但是立東不介意，因為他看見公告，下午兩點到四點鐘歡迎銀髮族免費入場，泳池、泡泡池、蒸氣室、水療設施，免票玩到底，鼓勵高齡民眾多多運動。立東覺得這是很棒的活動，事實上真正有在池子裡游泳的銀髮族並不多，大都裹著浴巾在池畔聊天，吃著米久了，想說的話也多了，所以它不是立東想像的餃子滿出來的大湯鍋，而是銀髮族的泳池派對。立東在驗票處遇到一位女孩子，在午後時段沒有什麼印象見過她，這位女孩子的上衣和小熱褲都是合身剪裁顯得身材曼妙曲線凹凸有致，迅速不至於失禮的一眼看下來，就像是游泳保持好身材的代言人。她似乎猶豫某件事情，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她猶豫什麼，可是有經驗的人就會知道，好比說每一間餐廳總有一些特定的地方，如果人出現在那裡帶著猶豫不決的表情，很可能正在找洗手間。立東看見這位女孩子臉上的表情是立東幾週前熟悉的「這麼多人怎麼游」。當然，那只是立東自以為的將心比心加上直覺，他無法篤定這位女孩子一定是那個原因所以待在那裡，不過，立東還是冒昧的向她點頭，並且告訴她請放心，人數雖然很多，但是不一定都在池子裡游泳。她對立東點頭致意，而沒有說話，也許立東這樣的陌生人使她感到突然，甚至冒然？又也許她只是一個習慣以表情來表達自己心思的人…(2016-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