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

懂事？我常在想怎樣叫懂事，沒答案，大都是從別人身上看到一個原來如此，因為我是個很晚懂事的人，對應年紀該明白的東西，我都比別人晚個兩三年才懂。這症頭在我過了卅歲之後好很多，類似大隊接力最後一棒終於開始追上來了，意外的是我自以為很好多，過了四十歲，遇到人事物，還是會覺得很晚懂事，看來時間會使人迷路是真的。

好像昨天才發生的，昨天卻已在光年之外。

每週四下午我跟一位老先生約會，美其名課後輔導，其實都在喝咖啡聊是非，持續了好一段時間，老先生和我變成穩聊，這之間有新人加入，有舊人離開，老先生的反應就是一副都明白的樣子，儘管他根本不知道原因，直到有一次我看到老先生的反應很不尋常，這得從另外一場朋友聚餐開始說起。

那時候我們幾乎都是租房子，有些人住宿舍，總之沒人住在那麼自己家的家。聚餐地點大都是你家我家那樣輪流，聚餐本身也很簡單，類似紙箱當椅子，湯匙當刀子，大家吃得開心就好。

在一個香港女生的租屋小聚，我特別記得她，告別學生時代後我就沒遇過香港人，印象中他們總給我潮流感，不僅穿著打扮，聊的東西也新奇。我記得是她告訴我的，歐洲有些車款的倒車檔要先往上拉再打檔，不知道她自己還記不記得？

我會聊的大都是日常生活，老先生的課後輔導，她聽了之後臉上浮現很有趣的表情，類似站在卡地亞櫥窗前會有的表情：好喜歡啊，想想還是算了吧。可能她說外語時口音比較重我猜，擔心老先生會笑她。我說：「要不這樣吧，妳來一次當作陪我喝咖啡，看看情況先？」她的表情完全不一樣了，就像聽到卡地亞也有結帳再九折似的，很高興的答應了我。

老先生喜歡跟她聊天，一輩子想去香港玩卻從來沒去過，甚至他聽過鄧麗君的香港香港，現在一個香港美女就在面前當然開心。她也越來越放得開，聊到旺角有什麼美食，激動時還直接開始說粵語。我被咖啡嗆到，是什麼讓她覺得老先生聽得懂廣東話，但我明白她聊到家鄉情不自禁。

那天下雨，你猜到我要說什麼了，對吧？

午後下起了毛毛雨，我知道她要搬家，無法繼續我們老先生之約，所謂的最後一次，她怕臉上的妝花了，請我代她謝謝老先生。你知道的，我愛看電影，也不是沒想過回她電影台詞，「這話留著你自己親口對他說」，但我沒那樣做，逕自去找老先生。

跟以前一樣，他喝他的莓果氣泡飲，我喝我的濃縮，打從我坐下來老先生就沒開口問過她怎麼沒來。也就一杯咖啡的時間吧，有個女生撐著傘走過來，走到我們桌邊，沒說話，看著老先生，一臉凝望，望到傘都斜了。

我永遠記得那一幕，因為我是個很晚懂事的白癡，僵坐在那裡看著，是老先生站起來幫她把傘扶好，阻止那種…臉上分不清是雨還是淚的情況發生。

妝還是花了，她是被輕輕抱著的。這一刻沒人說話，我卻聽懂了，「沒事的，放心去做妳想做的事吧。」

接下來的兩分鐘發生了蠢事，很明顯整個故事的愚蠢擔當就是我，我不是很想說，也沒刻意記著，但就是忘不了。

那個香港女生的背影越來越小，看樣子應該是往回家的方向走，老先生「忽然想起」下午約了回診，我說今天飲料算我的，在那邊找我的藍卡，椅子腳被踢了兩下，是老先生給我眼色，把頭撇向香港女生離開的方向，沒錯，這時候我才明白沒有所謂的回診，只有他做給我的球。

一年後，老先生從人生退房，那時我廿六歲，懂不懂事？再說吧。

往後的人生裡我遇過無數次毛毛雨，離別的場景，而我始終迷惘，如果你問我那是什麼感受，我覺得沒什麼好遺憾的。要是老先生還在，我相信他會明白我的懵懂：避免那些無可避免的離別時刻，我寧願不要提早懂事，就這樣漸漸在時間裡迷路。(2024-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