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

雨木觀後感

沒資格做人 但求不負自己

今天就來開門見山，人間失格四個字屬於日文漢字，也許失格可以猜到幾分，但這裡的人間和中文的人間不一樣，所以，人間失格是指沒資格做人。

這是日本影史上第ｎ次翻拍人間失格，我相信還會有第ｎ＋１次，畢竟某些人事物天生就是絕佳的劇本，乾隆的後宮，英國的溫莎，或者我們在這裡看到的太宰治思想都是好例子。這個電影版本描述太宰治與三位女人，唯一男主角就是他，而且不唱獨角戲，我個人覺得比較像奏鳴曲的四段布局，某個女人代表呈示，某個女人代表展示，某個女人就像再現，最後 Coda 全曲收尾，奏鳴曲各部之間密切相關，可以想像三位不同個性的女人也有交集，換句話說，女性人物們在這裡很有意思，我先來感慨一下不太重要的男性人物。

片子裡大量出現日本文壇巨人，志賀直哉、川端康成…等等，就算沒有親自登場，聞名也是如雷貫耳，其中兩位名人，三島由紀夫與坂口安吾，當面批評太宰治的小說很爛，或者說不夠好，三島先生什麼來頭輪不到我廢話，這位愛國青年玩了一下埋伏，跑去太宰治的慶功宴伺機幹譙，等到巴結氛圍達到極致時，他站出來教訓墮落的前輩，討厭那種極度渲染死亡氣息，軟弱無力的文學。再來，坂口先生私下也有發表意見，說到這號人物，和太宰治年紀相近，同業而且同樣暢銷，不過出名較早，講話像朋友也像過來人的口氣，當時太宰治的小說 ‘斜陽’ 首刷大賣，而文壇前輩噘嘴搖頭，嘖！低俗，類似觀眾與影評的看法兩極化，太宰治覺得那些大師就像笨蛋不懂欣賞，坂口勸他兩句，大概的意思是這樣，不用把文章專門寫給笨蛋看，而是寫到連笨蛋都看得懂，掏心掏肺徹底解剖自己，那才叫傑作。

三島先生講的沒錯，而我沒太大感覺，可能我老了，你知道的，這輩子不用雙子ＡＢ的個性，黑久了自然不會急著洗白，也是一種適者生存。相對的，聽了坂口先生幾句話特別有感觸，擴大來說，不用專門做給笨蛋看，而是做到連笨蛋都看得懂，寫作，企劃，研發，對任何 maker 來說都是很重要的心法，我夢到一個例子，發福利大撒幣，提領不用預約，消費沒有例外，爽就花，花就爽，連笨蛋都知道那是錢，事情就通透了，換句話說，坂口先生的建議屬於內化反思，在乎使用者體驗不一定要變成使用者，介意別人的看法不用變成別人，把自己拆開來看，反覆精校，直到清楚自己想表達什麼，不敢說自信滿滿，倒也多了幾分把握，他們說這就是把事情看得比較通透了。

‘人間失格-太宰治と3人の女たち’，哪三位？依照登場順序是津島美知子、太田靜子、山崎富榮，三位在這裡都是主角，我沒有看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微微顫抖倒是有的…

生活依靠

片子裡的正宮太座（宮澤理惠）有兩句對白貫穿我的心，那是戲劇化還是真的講過那兩句話，我選擇順從自己的感觸。

糟糠之妻帶小孩，背一個再牽一個，一路手忙腳亂也是很正常的，不正常的是巧遇孩子的爸在路上壁咚陌生女人，她說：「我們先回家吧，爸爸在工作。」再來，那些花花草草，妖蜂媚蝶，倆夫妻下注自己的眼光，賭對方的良心，但終究來到攤牌的時刻，妻子說：「請放心破壞這個家！」兩句對白簡單帶到這裡，想像一下日文祈使句的文法與口氣，我閉上了眼睛。

在我心裡，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這話只說了一半，生活使婚姻中了毒，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是完整的無奈，追本溯源，真正可怕的是日常那些俗不可耐的小事，威脅大夢。

話雖如此，我看見太宰治的妻子不想輕易醒來，的確，問世上有幾個女人願意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愛情夢碎呢，想像妻子走過的路，不是為了結婚才愛上他，更不是為了這個家才愛上他，而是當初一起在富士山下住著破爛房子，一天兩餐，默默筆耕，他確實給了希望。來日轟動文壇隨緣，能夠陪他完成他自己滿意的作品，也就圓了我們的最初，其餘的，通通可以割愛。我相信妻子說得清楚，太宰治聽得明白。

妻子在這裡委曲求全，重點畫在委曲，還是求全，就在看倌們的生活心得裡分出了差別。我個人覺得片子多透露了一些細節，新聞放送不幸的消息，家門口有一大堆相機和麥克風，妻子願意求全，先生也算做到了成全，但沒想到做得那麼絕，該說幸好嗎？人間失格真是傑作，她才有力量站出去面對媒體，晾衣服，帶小孩，繼續所謂太宰治妻子的日常。

回過頭來，太宰治如何看待他的妻子？如果我能知道雙子AB在想什麼，早就去開直播當國師了。不過，有一點可能同為男人容易互相理解，生活很難，需要依靠，心裡必須要有妻子的位子，身邊很多事情才會單純。

文學戀人

另一位很重要的女性人物太田靜子（澤尻英龍華），出身伊豆豪門，從上流社會搭電梯直奔人間，沒感覺等於互相耽誤，只想和藝術相戀。我太羨慕這個例子，以至於邊看邊分心，差點忘了在演什麼。

電影安排太宰與太田的情慾戲比較多，豪宅內部空間充分愛了一輪，也是一種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全裸入鏡三點不露，性愛含蓄優美，不過太田靜子有企圖心，與其說交歡，不如說交換，條件想必早就精打細算，多一分不稀罕，少一分不允許，她非常清楚自己想要孩子，想要所謂的關聯性，連壇蜜老闆娘都忍不住跳出來提醒她任性也該有個限度，這是我瞎扯的，提醒她看清楚太宰治是已婚男人，她的反應我記得特別清楚，那是純粹為了藝術相戀，正宮老婆應該可以理解的。

想到這裡，這位國色天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給你看日記，給你看到毫無保留，然後孩子不用你養，倒也不盡然，天上什麼禮物都會掉下來，就是不會掉白吃的午餐，戀愛遊戲可以談妥條件，一旦動了心就很難瀟灑，太田靜子確實有些信仰與太宰治不謀而合，比方說愛和戀，憑什麼重愛輕戀，愛是什麼鬼東西，結了婚也未必知道，離過婚還是黑人問號，可是戀很清楚，酸酸甜甜的，世上最美妙的，覺得戀很不好根本就是自己騙自己，就算真的壞也無所謂，反正我就喜歡壞壞的東西。我記得那是脫稿的，反射的，當著喜歡的人的面一股腦就說出來了，假設你是太宰治，也會先放下酒杯吧？

同樣暫停片刻，他是劇中人，我是局外人，曾幾何時角色互換，只覺得杯底不能養金魚，演戲的，看戲的，都是搖搖晃晃的。

女生如太田靜子代表什麼呢，男命見太陰化科特別小心了，的確，我站在男人的立場觀察，任何命運的男人遇到太田靜子都會感受到一縷幽幽的香氣，覺得命運開始翻轉，聽起來神祕兮兮，其實也不算陌生，如果記憶可靠，白色巨塔裡的阿拉丁酒店，財前五郎喜歡類似的暗香。這樣說吧，其一，她會令人多看一眼，象徵什麼無須贅述；其二，她的心不會留給還在摸索人生的男人；其三，就當我剛才酒杯空了，再來一杯繼續說…

多看一眼，心意堅定，其三，她是一秒鐘。

一個男人還不算擁有事業，做事卻也做了好多年，談不上卓越，多少有點經驗，如果找老婆談理念，把話說到天亮，眼淚無法斗量。如果找同事聊方法，誰也不想詆毀對方相信的神，只有很多科幻鬼故事，轉眼又到了下班時間。男人就這樣過生活，只是總覺得生活少了一秒鐘，突然她出現，非常陌生的美麗，卻比我更懂我自己，好像星座雙胞胎覺得相見恨晚，其實太早也不會發生。日記，想法，還有人是為了戀愛與革命而生，她會的東西我都知道，偏偏她就是比我早想到，這裡沒有攻擊，誰會想打敗自己的繆斯，這裡只有誠實的身體，老司機變成素人，素人變成老司機，交錯，交錯，交錯，直到氣力放盡，繆斯再也不是雕像，而是熱銷大賣的’斜陽’，太宰治如此，我也不例外，任何男人都無法抵抗幽香，於是戀人的時間暫停一秒鐘，不存在天長地久，這一秒就是永恆。

靈魂伴侶

「抱著必死的覺悟來談一場戀愛吧！」

這是大作家和小人物，也就是我，兩者之間的差別，回到卅多歲，他在乎旅行的同伴，我還在找旅行的地點。

太宰治和名叫山崎富榮的女子，深夜相約東京玉川上水，男 38 歲，女 29 歲，氣泡逐漸散去，他們永遠在一起。這是電影結局也是真實歷史，有人難過，有人路過，有人早就忘了，而我很羨慕他們，嗶！鼓勵殉情，這集播客要被列為重鹹內容 (explict)，你看過播客單集有個小方塊Ｅ就是這個意思。該怎麼說呢，人生這道菜，我們總覺得吃不了太刺激的，其實我們能接受的口味遠比想像中的厲害。

說到死亡，人會死兩次，第一次是斷氣了，間隔沒多久接著第二次，大家再也不會提起你的名字。英國藝術家 Banksy 說的，其實沒什麼特別原因，我接受他的說法也就一直記著了，不過，兩次死亡之間也許沒有時間差，一死就沒人再提他的名字，或者永遠都會拿出來講，當然希望是好的方面，我覺得這是一個蠻有意思的延伸感觸。

無獨有偶，前陣子看了一套科幻劇也提到死亡，是這樣說的，人會死三次，第一次是失去天真，第二次則是失去純真，第三次就是失去性命。我也接受這個說法，如果這是一個夢，夢做得很有層次，相較於喚醒或得到，這裡不斷流失東西，丟三落四且沒命，感覺人生旅途挺倒楣的。

這些看法現在已經是我身體的一部分，類似根管治療套上小假牙，陪我嚐盡人生百味，可想而知，當時也是一番掙扎才接受的。而我第一次認識太宰治的人生故事，電影電視劇好像是河村隆一，役所廣司那一輩的演主角，確實有一段時間了，我的牙齒可以當開瓶器，沒聽過那些死亡說法，就算聽到也覺得是另一個宇宙的東西。你聽過神經病和精神病的差別嗎？神經病覺得一加一等於八，精神病知道一加一等於二，但是他很不安。我當時就是這樣講話很跳，看到有情人相約殉情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只覺得腦子有病，也許我現在還是一樣幼稚，可以確定的是我多了很多牢騷…

人生旅途大概長這副模樣，起點是被告知的，終點基本上也是，過程可以自己決定，但別忘了不如意十常八九，加減乘除下來苦大於甜，所以，我羨慕他們倆殉情，其實這個詞太強，殉情，殉教，殉道，總令人覺得極端行為，驚呆之後，沒時間感受了，明天還要上班。

準確的說，我羨慕他們倆能夠自己選擇生死，人生苦得要命，情是解藥，就算回到最原始的感官刺激也未嘗不可，如果這段情還包括你我很熟悉的，相識相戀，相知相惜，至於相處那種煞風景的東西今天就算了吧，離經叛道今天也休假，無論人會死兩次或三次，他們保有呼吸、天真和純真時，一切還不到流失殆盡時，遇到自己的靈魂伴侶，抱著必死的覺悟談一場戀愛，相信這份情可以解脫苦命，重獲新生，選擇永遠在一起。你知道嗎？那種感覺很…很不會讓人一聽到就覺得他們有病，尤其我們都經歷了不少風風雨雨，超脫普世價值的選擇確實不簡單。

借用一下老祖先的智慧，所謂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同樣的套路，人有旅途，是生選擇，選擇生經驗，經驗生覺悟。仔細觀察別人的，安靜感受自己的，覺悟可以讓我們明白很多很多。太宰治與山崎富榮抱著必死的覺悟，我在遠方默默羨慕他們，也許寫了觀後感就不算默默，要說這叫不良示範，我總覺得想學也學不來，至少沒聽說覺悟是可以模仿的。我相信真正動過心用過情的人，津島美知子，太田靜子，或你，一定可以體會靈魂伴侶的選擇。

體諒又是另一回事了。(2020-0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