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

雨木觀後感

他們偷時間

說到是枝裕和，我和其他電影愛好者一樣，在那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開始注意他的片子，總覺得這個人懂電影，也懂得拍自己的電影，好幾次入圍法國影展，2018 年總算獲得金棕櫚肯定，為什麼總算？回想我能記得的日本影史，1980 年黑澤明 ‘影武者’，1983年今村昌平 ‘楢山節考’，接下來超過卅年才出現是枝裕和 ‘万引き家族’，我相信不僅他自己感動，日本影壇也以他為榮。好了，很明顯我不太會描述這些，趁一切還沒變成追思開場白，我先回火星。

是枝裕和的片子，‘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 最打動我，回頭看一眼橫濱的小藍燈，知道自己走了很遠，而且要繼續走下去，我應該找時間好好描述一下那個故事帶給我什麼感觸，不然卅年後，隨便一盞街燈恐怕都會讓我掉眼淚。

回到今天的主角 ‘万引き家族’，故事在講家庭關係，有一句對白很棒，可是我跟在他們後面散步，走著走著卻把原話給忘了，大概的意思是這樣，一般人無法選擇家人，而自己選的家人會比較重感情。這句話有很強的意識流，通常很強的東西就是這種調調，既沒說對，也沒說錯，直接說中事情的核心，因為家人這回事說穿了只有親疏遠近，沒有是非對錯。

我在這個故事裡首先看見時間，它不一定是敵人，但一定不是朋友，的確，面對時間，我們總是迷惘的。這樣說吧，時間不會為誰停留，一旦時間到了，自己卻還沒得到或做到，就會變成老無所終，壯無所用，幼無所長，無依無靠且無奈，所以每個人都不想輸給時間，理論上確實如此，實際上一眨眼就輸了，每個月的養老金不代表每個月安心，都幾歲了還在打工，戀愛沒談到書也沒唸好，小朋友也許可以逃過一劫，其實不然，小朋友看到前面發生的一切，他們好像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甚至被颱風尾掃到，慢慢不想講話了。所以，我看到故事裡的五個人被生活打敗，開始偷東西嗎？對，他們偷的是時間。獨自活著很冷，他們只能抱團取暖，類似一個山寨版的家，柴犬太金貴，米克斯也行，說不定更好養，更健康，更長時間陪在身旁。

如果感覺對了，真品有什麼了不起，山寨同樣也可以。

故事裡的五個人不是法定，沒有血緣，可是他們同居同棲，代表各種綁定，錢只有那麼一點，經濟綁定；有需要就偷東西，類似美國白毛說的，沒被抓到就不算做壞事，這叫道德綁定；彼此細數傷痕，彼此安慰，靈魂綁定，都綁成這樣了還不叫家人嗎？的確，這樣的生活方式挑戰傳統家庭觀念，雖然失敗了，但是我認為他們確實是一種生命共同體。

家，幸福美滿又安康，有的人開門就到了，有的人只能遙望星辰，幸福港灣對我來說，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比起公認的條件，我反而覺得屋子裡的人有辦法避免門窗爆裂，讓天花板繼續留在頭上，這才叫一家人的感覺。感覺對了，真品有什麼了不起，山寨同樣也可以，換句話說，生活如同航海，當我遇到恐怖暴風雨，停靠哪個港灣也就沒太大區別了。

他們之所以挑戰失敗，因為死了，他們各自在過去死過一次，所以現在這個抱團取暖的關係完全禁不起再死一次，觀察他們相處可以發現小細節，老奶奶鋪報紙剪指甲，剪完集中拿去倒掉，後來工地男急著出門卻發現玄關的球鞋裡有指甲屑，講了幾百遍都不聽…

如果記憶可靠，那是片子裡唯一吵架的戲，而且只有火花，沒有爆炸，坦白說也真的不能炸，因為那個地方你知道，我知道，他們也知道，我們可能短租，他們必須長住，那個地方類似主題樂園裡的可愛動物區，爸媽，夫妻，小孩，你知道的，常見的可愛動物主要靠臉賣萌，學理上都是兇禽猛獸，禁止拍打餵食，禁止跨越欄杆，還有一條不算明文規定，但過來人總是建議，最好不要大聲講話。可愛動物區沒有一票玩到底，而是死亡與重生。我個人覺得腦袋過熱的時候容易違反上述規定，尤其是血緣關係，每一次劇烈爭吵，表面上形成複雜的空氣流動，身體裡也會有幾片靈魂死了，可是彼此多認識了一點，枯木生花。

回到這部電影，黏回去的盤子特別容易碎，他們禁不起再死一次，沒有血緣關係正好可以降低急躁，門窗和天花板繼續待在適當的位置，但是彼此不瞭解，更別說諒解，差不多就像我對隔壁同事的態度，可以想像一旦槍聲響起，誰願意保護誰？

在我眼前有兩條路，一條是以幹譙的口氣不斷提醒未雨綢繆，另一條則是笑嘻嘻的一起亡羊補牢，哪一條是回家的路？我不知道。

就我個人看過的是枝裕和電影，‘万引き家族’ 相對嚴肅，什麼是家，怎樣才像一個家，這裡沒有一個標準答案，反而衍生一堆問題，道德倫理價值觀，乃至於最實際也最抽象的生活問題-錢，刺激我思考這些問題什麼時候開始的，其實不傷腦筋，這些問題早在人類發現火的時候就存在了，問題的原因恐怕人類還沒發現火之前就知道了，來一道古埃及風格的謎語吧，什麼東西早上很多，下午變少，晚上變得很固定？

在乎，所有家庭題材的片子，所有關係裡的問題，都是來自在乎。

我很納悶人類不會飛，卻懂得在乎，天生就會，後天變得五花八門，還包括動態不平衡，比方說因為在乎，我願意給他最好的，甚至替他擋死，因為在乎，我必須依照自己的信念對待他，然後相信有一天他會明白所謂的用心良苦。這些單向描述開始有感覺了嗎？接下來更精彩，你知道的，雙向永遠是最迷人的…

有的人盡量聽話，有的人全心付出，可是對方有多少反應決定自己有多少在乎，類似上沖下洗區間震盪，我也只能加碼減碼，他大漲我就追，他大跌我就砍，還不都是因為在乎，這些變化只是所謂的人之常情，卻說我追高殺低，傻呼呼的，這種家庭金融市場未免太沒人性，別說反向操作才能存活，逢低買進，逢高出脫，難道意味著爸媽關心我的時候，女兒拿獎狀給我看的時候，故作冷淡，拼命裝忙，而在老婆心情不好的時候，找她煮酒論政治？就算我真的做了，自己變得不像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在乎，所以，家庭關係乃至於各種關係裡的問題，起於在乎，動態失衡，然後說也說不清了。

‘万引き家族’ 故事裡包含老中青三代，我看到三種在乎，老奶奶坐在沙灘上，看她的嘴形應該是感激，謝謝他們彩衣娛親，在黃昏時刻給了她一家人的感覺。中生代的在乎自然比老一代更多一些，我可以感受到工地男很關心洗衣女，而在伴侶關係之外還能付出什麼，恐怕已經被生活摧殘，所剩不多。流浪兒在這裡很棒，他對小女孩很好，就是純粹替人家想，果然還是英雄出少年，是他吹哨，是他踢爆，是他站出來改變，他的在乎是最棒的。

我可能忘記如何騎單車，只要重新握好手把，踩兩圈，清風颯爽的感覺很快就會回來。我知道自己還不用坐在沙灘上心懷感激，也知道自己有很多東西回不去了，我現在的想法類似片子裡的工地男，只做自己在乎的，如果死了就把我葬在自家後院。當我看到他在追公車，用自己的背叛追別人的背影，我很感慨，自己有可能像他一樣輸給了時間，辜負是昨天的，覺悟是明天的，現在只剩孤獨。（2020-0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