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劇

雨木觀後感

萬般誤會寒徹骨 一念在心日不落

開始之前先來介紹一下 ‘沈まぬ太陽’ 的姊妹品，2009 年電影版，200 分鐘超長片，原著小說第一次拍成影視作品，火紅海報，渡邊謙招牌酸梅臉，還有石坂浩二、鈴木京香、松雪泰子、三浦友和，電影版特別出名，我也記得，不過我的記憶點比較奇怪，200 分鐘的電影意味著片子會出現中場休息 (intermission)，暑期工讀生拿著掃把進來以為散場了，其實幾分鐘後觀眾自動歸位，21 世紀難得出現這樣的例子。另一個記憶點雙倍奇怪，’09 年的電影版大幅刪改劇情，有多大？ＩＭＡＸ那麼大。話說電影和小說不一樣已經是石器時代的事情，原著六大本也確實需要改編才能拍電影，可是這個電影版的某些創意令人費解，如果你知道故事，也看過電影版，那種感覺類似華麗一族改成全家都賣牛肉麵，希望這個比喻有傳達到我的意思，所以，我的觀後感選擇 2016 年日劇版，全劇 20 集，日劇裡的超長劇，詳細描述主角恩地元的愛恨情仇。

‘沈まぬ太陽’ 有關真實事件，1985 年 8 月，日本航空 123 號班機，15 位機組人員，509 位乘客，的確，這架 747 客機高乘載，八月適逢孟蘭盆節民眾返鄉祭祖，運輸業湧現人潮。123 號班機東京飛大阪途中發生金屬疲勞現象，山區墜毀，524 人僅 4 人生還，據說都是女性，日本航空史上最嚴重的災難。報導指出失事地點是御巢鷹山，勘驗後確認是高天原山，海拔千米以上的山區，搶救困難，我個人認為這也是罹難人數較高的原因之一。另外，金屬疲勞屬於一種說詞，其實該飛機之前發生過兩次降落擦地，一次磨到機尾，一次磨到渦輪，不適當的維修方式埋下隱憂，更多細節可以看某部空難紀錄片，話說回來，不講片名怎麼知道哪一部？其實有小插曲，加拿大的 Cineflix 長期製作空難調查節目，不同的頻道播映就有不同的名稱，中文譯名也很多，似乎比空難本身更離奇…。如果你有興趣深入瞭解，上網搜尋「空中浩劫 日本 123」就會有答案。

回到正題，這件飛航事故重創國營企業形象，雖然作家山崎豐子已經發揮職業道德，所謂禮貌性虛構，故事沒有出現日本航空 (Japan Airlines, JAL)，而是國民航空 (National Airlines, NAL)，不過，企業標誌紅鶴變成紅富士山就是最明顯的暗示，無獨有偶，劇中總理很會寫毛筆字，行雲流水，筆走龍蛇，我誇張了，其實他的字相當正楷，雖然故事化改名換姓，不難聯想時任總理的中森根康弘，還有很多不可抗拒之因素，自然有人不太高興把這種題材寫成小說，更別說拍電視劇，所以這套劇在 2016 年播映時遇到反對聲浪，可以查到的資料也有限，我看看自己記得多少就聊多少。

空難家屬這邊有一段戲很特別，我只記得那位家屬從事有退休俸的職業，事故使得他們家分崩離析，只剩他一人，理賠金已經不重要了，他決定獨自走遍四國八十八寺，類似救贖與祈福的概念。我不是第一天覺得人世間矛盾，如今又一個例子佐證，此一時千金難買真情，彼一時萬物皆可交易，真的是同一個世界嗎？也罷，近看總是頭暈，也許我該學著站遠一點。

山崎豐子的小說拍成影視作品，常聽到嗎？不管你看過幾部，猜想幾部，那個數字加倍就對了。我個人印象特別深刻的有 ‘女系家族’、’白い巨塔’、’華麗なる一族’、’不毛地帯’、’運命の人’，以及這次分享的 ‘沈まぬ太陽’，接二連三好像很多，其實只是緣分，這樣說吧，我看過不少所謂知名小說改編，特別有緣的有兩位，西方是 Philip Roth，東方是山崎豐子，因為喜歡，於是常看，所以熟悉，這種邏輯很常見，而我沒什麼邏輯，只是保持看片追劇的興趣，「這個有啟發，作者是誰，是她。這個有啟發，作者是誰，又是她。」就像抽屜裡的成長小寶盒，有需要的時候做一下關鍵字搜尋，通通都是她也就不奇怪了。

說到山崎豐子的小說世界，先別管什麼千鍾粟或顏如玉或黃金屋，我第一個想到台北寧夏夜市有一家四神湯，脆腸鮮嫩，薏仁爽口，湯頭清甜，關鍵是端給你之前會加一小匙，有人覺得是米酒，也有人說味醂，反正一定是獨門配方，一匙入魂。山崎豐子寫的故事也有神祕一小匙；故事主人翁面對威脅，無情無義大反派，可是徹底感受整個故事之後，沒有敵人，只有可敬的對手。我的心得是這樣的，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假想敵，’沈まぬ太陽’這套劇裡的恩地與行天，之前讀者朋友熟悉的財前與里見、壹岐與鮫島、萬俵父子…等等，彼此代表人世間恆久不變的糾纏，你愛他，他也愛你，你恨他，他也恨你，當你想起他，他也同樣想著你。

我有預感這篇觀後感會越來越催眠，中場休息聊一聊軟性的東西好了。上川隆也演主角，我看到他就笑了，回想唐澤壽明版的白色巨塔，有人替便當店老闆打醫療糾紛的官司，那位正義律師就是上川演的，要說電視劇圈總是那幾張熟面孔也可以，但我覺得山崎豐子的小說世界與某些人結下不解之緣。另外，這套劇有兩位女性人物給我很深的印象，第一部登場的三井美樹（檀麗），以及第二部登場的小川亞紀子（長谷川京子飾演），所以現在要聊外貌協會嗎？她們代表的愛情比較有意思，山崎豐子的小說有愛情但不搶戲，留給有緣人品味，如果白塔可以幫助你喚醒記憶，花森慶子就是最好的例子。回到這套劇，三井美樹的感情象徵勇氣，的確，我的八卦雷達顯示她喜歡主角恩地元，缺乏勇氣的人遇到追求公平正義的勇者，自己也會跟著勇敢，跟著做一些大膽的事，這叫良性被帶壞，其中的愛情當然不必朝朝暮暮，而是點滴在心，我看到三井好幾年後，離開公司，走入婚姻，當起飯店老闆娘，依然參加恩地元的聽證會，那是感動的畫面，你知道的，人海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一切盡在不言中。第二部，小川亞紀子是空服員，也是第一男配角行天四郎的祕密情人，婚外情四年，陪著行天從部長爬到董事，她自己也升上座艙長。小川的感情代表魅力，金錢，權力，性，和喜歡的人一起往上爬最實際。如果你看過這套劇，我相信這兩位人物會使你想到理想與現實，也是我當年來不及寫完的觀後感。

‘沈まぬ太陽’ 在講主角恩地元的人生故事，他和行天四郎同期考進公司，開始不同的人生，都說當年同甘共苦，後來形同陌路，像極了江湖。恩地與行天代表理想與現實，這兩樣東西不知道讓多少人活受罪，我被問過很多遍，也曾自問很多遍，燒完了青春還剩下什麼可以當飯吃？時常迷網，就像現在大半夜的我坐在這裡寫東西，門外突然有重機呼嘯而過，羨慕他們活得多麼奔放，多麼確定。

理想與現實屬於天生注定，但不是天生知道，走過孤獨才會認識自己是理想主義者或現實主義者，孤獨尤其關鍵，比方說恩地先生相信公義，結果被公司流放海外，待過文化不同，語言不通，連辦事處都沒有的地方，離家一次比一次遠，就像那首歌唱的，他說他感到萬分沮喪，甚至開始懷疑人生，的確，假裝認錯就解脫了，活在自己的堅持裡到底有什麼意義？回過頭來看行天先生，精通職場厚黑學，小職員爬到取締役（董事），別看他八面玲瓏身段軟，同樣懷疑人生，雖然劇中沒有特別著墨，但我相信明眼人看得一清二楚；行天的生活充滿交易，上班交易，婚姻交易，偷吃小三也是一種交易，孤獨的交易者啊，到頭來獨自一人究竟有什麼意義？然後，孤獨使他們下定決心改變自己嗎？不是這樣的，至少劇不是這樣演的。

長路漫漫，恩地的大公大義，行天的出人頭地，旅途上會有這麼一段路覺得自己為了意義、使命感或任何目的，必須做這種人，不可以變成那種人，其實這種那種只是認清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所以天生注定，但不是天生知道，需要一段時間接受自己。

想到這裡，我對以前的我特別感慨，還沒有經歷過這種孤獨，而是自認為不被瞭解就很孤獨，兩者的差別在於時間，比方說恩地先生發動罷工，背負萬般誤會，「沒必要做到那麼極端，適可而止吧。」就這樣孤獨到死恐怕也不會認清自己是誰。接下來海外流放十年，將頑固進行到底，別說路人不瞭解，家人也不諒解，有信念就有痛，越堅定越孤獨，換句話說，自己堅持半天不知道在堅持幾點，才會慢慢接受自己天生就是理想主義者，也明白其他人考量的現實，所謂不吃眼前虧，可是自己真的沒辦法改變或妥協，所以孤獨到了極點，這個人也就完形。同樣可以套在現實主義者身上，不贅述了。

別笑我入戲太深，我相信很多人和恩地先生一樣，在認識自己的過程中吃足了苦頭，想哭就哭吧，沒有什麼好丟臉的，這是我能說的話裡面，最接近安慰的安慰話，怪我依然在修羅裡打滾，也許哪天熬過去了就會讓你覺得更有溫度。

恩地與行天代表理想與現實，我個人覺得這套劇裡隱藏他們倆的威力加強版，恩地再加卅歲就會變成國正先生，也就是總理指派的會長。行天老了就像堂本先生，劇裡是國村隼演的。他們已經非常清楚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也知道對立面有什麼信念，有意思的是國正那樣的理想主義者，到最後還是採取現實手段；拜會前任總理，透過派系牽制現任總理。同樣的，堂本那樣的大內高手，下台之後提醒主角官字兩個口，不要輕信政治人物的承諾。我想就是這樣吧，越來越有理想也就越來越知道現實，反之亦然，只是立場不同而已。

最後一個的感觸有關恩地先生，the last, but the best. 依照故事時間背景，恩地元屬於戰後嬰兒潮，也就是我的爸媽那一輩的人，所以故事裡某些價值觀有時代感，換作廿一世紀現代社會出現恩地那種人，感覺有點莫名其妙；既然在航空公司上班那麼不爽，為什麼不換工作呢？傳訊息辭職不就好了？先用刪去法釐清，時代不同想法不同，越頑固越有戲，也可能故事就是這樣不用原因，這些我都明白，只是心裡總覺得有一種特殊的感觸，直到我開始寫觀後感，一如往常找資料，不沈的太陽有英文名，‘the Unbroken’，我想我知道該怎麼說了…

為什麼不換工作？因為那根本就不是一個選項，恩地元代表有信念的人，一念在心，八風不動，任何困難都打不倒他，一旦信念瓦解，吹口氣整個人就碎了。在這裡換工作或辭職等於拿掉恩地元的信念，而且是自己毀掉自己的信念，所以辭職在故事裡隻字未提，甚至連想都沒想過。我本身是有信念的人，很快進入故事情境，如果碰巧你也是有信念的人，坦白說，我不知道該替你高興還是難過，也許就像恩地元一樣活得不輕鬆，但…信念是最值得一生懸命的。(2020-12-06)
懷念山崎豐子 (1924-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