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木散文第卅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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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看著某個叫作惡魔獵人的遊戲人物,也像是看著自己的一段回憶。很久很久以前,那一位魔王級的人物,為了打敗他,需要研究透徹他的巢穴,一個名為黑暗神廟的地方,需要防範他的招數,而且還需要集結二十五位遊戲玩家的力量。明晃晃的記憶猶新,獨漏魔王的名字,我怎麼就是想不起來。此時,我收到一條圖文訊息,惡魔獵人所謂重磅回歸之類的遊戲宣傳海報,來自於某一個聯絡人,名稱「一粒沙」。

聯絡人的帳號照片比惡魔獵人年輕多了,也和善多了,而且帶著燦爛微笑在地板上爬行,的確,那是可愛孩子的照片,可是我只想知道一粒沙是誰,這張照片卻是毫無幫助,為了有效回想,我繼續點來點去,看看能否點亮某條線索。那裝置顯示著「一粒沙透過電話號碼將你設為好友」,是的,一粒沙覺得我們是好友,曾經是?現在仍是?也許那是沒有時態的好友關係。這下難為情了,我稍作暫停,把這感覺告訴我的膝蓋,人家設我為好友,但我想不起人家的名字,該怎麼辦。膝蓋沒回答我,但我明白,膝蓋嘗試將一切化作盡在不言中,像是…拜託什麼時代了!名字很重要?你看見的,要嘛是 Jason, Linda 的英文名,要嘛是小可、小愛的小名,再不然就是玥嵐、湘凝的飄渺化名,誰還在乎名字?雖然膝蓋沒發出聲音,但是內容說得激動,甚至說著說著還動了一動。我覺得膝蓋是對的,名字在這個節骨眼上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粒沙到底是誰,我只想透過名字幫助回憶,既然名字這條線索斷了,還有什麼可以幫助我想起這個人?

一粒沙似乎在遙遠的不知道哪一邊明白了我的困難,傳了圖片之後還傳了問候,一粒沙說她是阿丙,阿閃要去哪裡玩就陪伴的阿丙,阿閃不玩就跟著不玩的阿丙,問候我好久不見,想起來了沒?有這麼一件具體事實撥開我的雙眼,就像自己做過的夢,一段落一段落就快要清晰,但我內心正卡著一根回憶的刺,那疼痛驅使我的思緒跳過阿丙的問候,直接問她是否記得惡魔獵人的名字,不消幾秒鐘,螢幕顯示五個字──伊利丹怒風。這五個字本身沒有太大意義,但它是一關鍵,讓我全部都想起來了,惡魔獵人名叫伊利丹怒風,而一粒沙就是阿丙,她有一大五歲的男友從事平面設計,兩人在線上出雙入對,打字慢到像是斷了線,語音時常傳來彼此的聲音,似乎在同一空間上線,但他們不曾表示,也沒有人過問。每一條都是自我記憶的珍貴史料,有時候想要考古,記憶一直擱在山洞裡沒人動過,就是需要「伊利丹怒風」、「阿里巴巴」之類的關鍵詞才能開啟。然後,山洞開了,寶藏在等著我?阿丙只是路過,還是有話想說?哪有寶藏,她來借錢的?我的膝蓋動了一動,意思是要我閉上心眼,人家只是跟你打聲招呼,不用多疑。

阿丙對我說了很多話,很多像是「公車月票」的內容,那是一種感覺,曾經天天不離手的東西,一轉眼世界已經無人提起,所謂的好久沒有聽到人家這樣說了。她說的是各式各樣的代名詞,提到一位當年的玩家叫作石破穿心,單單這四字足夠我的思緒澎湃,對,石破穿心,對,我記得,對,他現在在幹嘛?而且你看,膝蓋說的對,這世界沒有人再用真名了。阿丙繼續描述,石破穿心一直沒有離開遊戲,如今已大學四年級,每次登入,每次一覽好友名單,十個人有十二個都是黯淡的灰色字,上次登入時間顯示三年以上,關上名單視窗,石破穿心獨自享受遊戲的樂趣,若深究那樂趣,縱然處於 22 歲的黃金時代,倒也帶些歲月的哀愁。

回想十幾年前的事情,我一直不曉得石破穿心的年紀,回推當時恐怕人家還是個小孩。遊戲並不無聊,可是邊玩邊聊天更有趣,我曾經對他說過很多話,嚴格說是開放式的語音通話,像是不善經營的廣播節目,沒有主題而是天南地北光怪陸離之漫談閒聊,所有我的遊戲夥伴都能彼此聆聽,尤其瑣碎無趣的日常任務,我的「廣播服務」算是某種趣味,玩家夥伴無論有聽沒聽,至少不算討厭,而石破穿心就是「聽眾」其一,卻記得他沒太多反應,或許話題不感興趣,或許他是那種開車時一概不准聊天的人,坦白說我也沒什麼好在意的。然而,事有例外,就有那麼一次讓我感受到石破穿心的存在。

那回聊到「老師的筆學生的書」,單純一則聽來的笑話,其實也不是那麼純,它帶點顏色。夏季炎熱,女學生穿即膝的百褶裙,在課堂上撩裙子搧風,即便內著安全褲,腿開開的仍然不太雅觀。男老師認為應當提醒,也想顧及女學生的自尊心,而且他年輕氣盛,因此有點生理反應,站在講台上顯得彆扭,於是含蓄的說:「這位同學,可不可以把妳的『書』闔上?」學生意會到原來是指那個,也就聽老師的話,不過女學生也發現男老師的褲襠很尷尬,便說:「我的『書』闔上了,老師你也可以把你的『筆』放下」說到這裡,「哈」、「XD」、「ㄏ」,我的對話視窗持續出現遊戲夥伴們的訊息,雖然我看不見真正的表情,但是我相信他們或有微笑。而石破穿心,唯獨黃色笑話說完,唯獨這一刻,我的對話視窗才會出現他的訊息 LOL, (laugh out loud),某種程度證明其實他都有在聽,至於有聽有沒有懂?也許都包含在 LOL.

一網之遙,我始終無法確定自己在跟誰講話,又或咫尺江湖,天然的、人為的面具之後,依然很難確定自己在跟誰講話。既便如此,生命的旋律繼續,少用腦盤算,多用心說話,也許曲終之際我變得言不由衷,我只能試著讓它不要發生,像一位智者曾說,越活越覺得很難說怎樣是把自己做好,以至於願意試著把自己做好,那份意願顯得特別珍貴。

當年的石破穿心,我已經記得一清二楚,但是比起那位帶點悶騷的年輕人,我更想知道相隔十多年,眼前標明一粒沙的阿丙為了什麼找我?她和她的男友阿閃過得如何?還是那張小孩爬行照片透露更多線索?有近況就近況,沒近況就八卦,沒八卦也沒近況,那就不好說了。

有一法師,裝備一般,技術一般,士氣更是一般般,尤其每每快滅團的時候,螢幕上顯示她是第一個開始恍神的玩家,她就是阿丙,我所認識的就這麼限於遊戲世界,準確的說,我只是認得阿丙。現如今阿丙開始描述真正的阿丙,開場白是分手回到一個人的生活,我必須扶正眼鏡,詳讀我的螢幕接下來會出現哪些訊息。十多年來,因為阿閃的潛移默化,阿丙半自主的選擇設計科系,她因此和阿閃有更多的交集,更多的話題,後來阿閃離開設計圈轉做房屋仲介,兩人之間的交集和話題並沒有如阿丙所想像,她覺得影響不大,只要繼續走下去,彼此陪伴就足夠了,然而阿閃覺得這樣是不夠的,他感到阿丙原來幼稚,後來停滯,而且兩人能賺到的錢,不夠進一步發展,在在形成關係上的負累,累積越來越重的負面觀感沒有壓垮阿閃,反倒給他更強有力的決心離開阿丙,唯有分離,彼此才會真正成長,對雙方都好。面對這個侵略性的生活變化,阿丙沒有頑強抵抗,而是茫茫然,上班無神,生活恍神,辭去設計圈子的見習工作,站過櫃台,接過電話,她對我反覆提到那句話,「分離才會真正成長,對雙方都好」她的生活像是太空漫遊,飄到冥王星,她要提一下那句話,飄出銀河系,她還是要提一下那句話,她相信那句話真心的,她就是相信。而我,我無所謂相信與否,我就是讀著阿丙的訊息,讀著一則不是太陌生的人間事。

人生似海,是一長泳,累了就漂,太累就想抓著浮物,任何讓自己不會溺斃的浮物都想抓牢。阿丙抓著那句話,「分離才會真正成長,對雙方都好」,她不會溺斃,我相信那句話可以給她安全,讓她續命,但她將漂去哪?我在思肘某一層夢境,已經不在阿丙的話題裡,但我沒有忽略她的描述,仍然處於她所建立的夢境之中。人世間太多事情需要選擇,無法同時吃飯和睡覺,同時誠實和說謊,同時上妝和卸妝,同時說話和聽講,更別說同時愛一個人,又用一模一樣的心意愛另一個人。每一個剎那,所謂七十五分一秒鐘的念頭,僅容得下單一選擇,而它不會對雙方都好,阿丙啊!阿丙啊!儘管我們來自不同的星球,不同的性別、個性、想法,一堆不同,但是漂流之中,我們流過相同的眼淚,足以證明妳是我,我是妳,也是任何人,無論是誰,我們只能選一樣。(2016-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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