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劇

雨木觀後感

不怕大錯或小過 只怕從未相信過

‘華麗なる一族’，改編自日本作家山崎豐子的同名小說，第三次搬上黑鏡，以前叫作小銀幕…，是吧我想，勾起一些回憶，2007 年東京電視台製播的，木村拓哉版，「木村鐵平」版，兒子輾壓老子的悲情加強版。還想起同一年找女友陪我看 ‘東京鐵塔’，並且要求她聽一個 27 歲男生埋怨自己沒有那樣的母子關係。人面不知何處去，而我還在追影劇，大概也許可能應該就是那種慘綠。然而，我不想花太多時間比來比去，追究那些不用追究的愛恨情仇，因為回憶本來就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可能無意間看到抽屜裡的貝殼機讓我有類中風的感覺，也可能買水果的時候遇到前任的小孩已經上小學。廢話太多了嗎？我的意思是這篇追劇心得跟以前一樣；新舊版本重疊在這一刻，這一刻感受到什麼就寫什麼。

萬俵家是大家庭，像大蛋糕，我知道父子情仇是蛋糕上的草莓，可是你知道嗎？如果沒有蛋糕就不會特別注意那顆草莓。家庭，家庭，家庭，‘華麗なる一族’ 最打動我的是家庭關係，誰是懸線木偶？誰在上面線控？我盡量把這份感想說清楚。

預告一下，懸線木偶使我想到 ‘教父三部曲’，最近在看派拉蒙製播的影集，’教父秘辛’，未必是教父影迷才會狂熱的魔典，之後寫心得的時候會把這份感想說得更清楚。

懸線木偶代表意志受限，不能隨心所欲。一條條線是從哪裡來的？可以是別人，可以是身分，如果當事人自帶背景音樂，懸線也可以是信仰或命運，牽動自己的一生，準確的說，就算非常反骨，就算表現創高或破底，終究會被神祕的力量拉回平均值，校正回歸，這就是懸線木偶的人生。

在我眼裡，‘華麗なる一族’ 的主要人物都是這種木偶。朋友啊，誰不是呢？既然這輩子是個木偶，也要做一個有血有淚的木偶。舉例三位令我印象特別深刻的人物，小老婆相子、大兒子鐵平，一家之主大介，其實他們還有好幾種身分，被好幾條線控制著。

高須相子（內田有紀）

都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火舞為誰守候？熟悉ＳＮＫ的老玩家一定知道她是為了安迪…。不過說真的，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高須相子半輩子的青春換一封信的資遣，真的淒涼嗎？而且，像高須相子這樣疑似雙魚座的女人，她的火舞是為了某位真命天子嗎？我倒覺得她把每一種終點都想過了，她在乎的是過程。

說到終點，先不急著跳到最後一集的分手戲。回看回看再回看，第三集有一段戲在講高須相子探往她的弟弟，描述她去過美國，有過短暫的跨文化婚姻。弟弟勸她放棄萬俵家族，離開豪門大院，替自己找個真正的歸宿。我想記住的畫面是這樣的；高須相子看著那個茶杯，普通雜貨店買得到的茶杯，她看了一會兒，沒喝弟媳泡的茶，然後，站在那扇窗旁邊，一般市民家中會出現的鋁窗旁邊，她往外看了一會兒，沒聽弟弟說的話。

無論是戲劇世界或日常生活，像高須相子這樣的人散發獨特的香氣。比方說她與夫人萬俵寧子的關係；情婦沒有爭寵的心計，夫人也沒有讓步的問題，因為這個家的祕密或悲劇早就注定，夫人感謝情婦都來不及，是她們最微妙的相處距離。再比方說她與女婿美馬中的關係；我們的姓氏都不是萬俵，如果說一起在這個家「上班」，情婦是女婿最好的同事，不是嗎？請別把所有東西都說是緣分，就像所有疑難雜症都說是睡眠不足。有時候最自然的相處是人工的，願意扮演好自己的每一種人設，是成就感。我們繼續看，還有長子萬俵鐵平，只要出現情婦與長子的對手戲就很有戲；放話清理門戶，把壞女人趕出家門，有骨氣的長子從來就不是塑膠做的，對吧？我有點苦笑，雖然情婦在相當傲慢，但她確實有死穴 – 不能被趕出萬俵家，可是任何人下逐客令都好，唯獨長子鐵平不行，你知道的，多的是他不知道的事，也許先搞清楚他自己的身世？要叫他泥菩薩或紙老虎我都不反對，總之從他嘴巴裡說出來就完全不用害怕。更別說高須相子與一家之主萬俵大介的關係；男主人不可能趕走情婦，該怎麼形容那一層關係呢？我會說沙西米不可能沒有魚肉，只要繼續保持華麗模式，就不可能趕走高須相子。假如有那麼一天，大介真的請相子離開，也就是最後一集演的曲終人散，證實萬俵家族開始上路，終點是解散。既然如此，家族走向敗亡也就無所謂離開或留下。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那好，為什麼高須相子待在豪門、戴著面具，寧可坐在勞斯萊斯裡哭，也不要騎著 U-Bike 笑？

喜歡感覺，尤其喜歡有東西可以喜歡的感覺；昨晚爬上男主人的床，今天負責打理整個家，明早還有可能讓總理變成親家，而且不一定按照這個時間順序。她很清楚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什麼樣的眼色，什麼樣的臉妝，天天粉墨登場，愛上這種感覺，努力讓自己一直沉浸在這種感覺。我覺得某種程度上她很「真實」，走過歲月，認識到自己會感情用事，並且懂得把感情分散在每一種角色扮演上，只要繼續待在萬俵家，就會延續她想要的生活。所以，不必了解她，她也不太在乎是否被了解，而是希望在她喜歡的感覺裡跟每一個人相處。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是高須相子這個木偶身上的懸線，她的一舉一動未必針對特定的人事物而痴心絕對，只是純天然的感情用事。有的人聚焦感情用事，而我在乎的是純天然，這就是為什麼我會說高須相子散發獨特的香氣，是整個故事魅力擔當。我有認識像她這樣個性的人，與其戳破他們的夢，不如好好感受他們的真。

萬俵鐵平（向井理）

大家族的長子，鋼鐵般的意志，也確實從事鋼鐵業，為了自己的志業，萬俵鐵平一生懸命。

家族醜聞造成他的身世撲朔迷離，「到底誰是我的親生爸爸？」通常大人都會說有些事等你長大就明白，可是等到我們長大了，只會覺得怎麼想都不明白，也是一種明白吧我想。所以，萬俵鐵平來到這個世界，天生不會飛，卻努力奮鬥讓自己展翅高飛，最後從高空墜落，落入岩漿粉蒸排骨，落在地上就粉身碎骨，像極了悲劇英雄。

聽起來很適合當故事主角？萬俵鐵平確實做過主角，2007 年木村拓哉版有改編，不過我的感受沒有改變；家庭，家庭，家庭，如果沒有蛋糕就不會特別注意那顆草莓。我相信繼承，無論資產與負債，榮與辱，生在這個家族就得一肩扛起全部，因為血液不會只留在四肢，而是流遍全身，別無選擇，只能全面繼承。

說到哥哥就必須先聊一下弟弟，萬俵家的二代，鐵平與銀平，都繼承了家族血脈。弟弟萬俵銀平進入自家阪神銀行總行做課長，人生繞過穿熊貓制服的階段，是家族事業的接班人。在故事裡負責生悶氣與喝醉酒，看起來具備各種形狀尺寸維度的幼稚，但我不覺得他懦弱，比方說他不跟老婆生孩子，好像心裡還住著那位在美國讀書時認識的文藝女孩，還活在過去…，其實沒有那麼簡單。我看到的銀平是用他自己的方式替家族畫上句點；不想再有任何靈魂誕生在這座監牢裡，包括嫁進來的老婆。有沒有代價？當然有代價，他只能放飛自我，順便讓老婆覺得老公一點也不愛我。想一想，假如我是一個對自己家族感到無奈的男生，走入一段被安排的婚姻關係，於是我和老婆聊心事，聊到老婆完全明白這座豪門裡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外掛醜聞，不就等於讓這座監牢裡多一個囚徒嗎？

逃避吧！就這樣逃避吧！手段很殘忍，心卻不忍，你知道的，心事到嘴口，又擱參酒吞入喉，在家負責生悶氣與喝醉酒也是很正常的。

回過頭來看哥哥鐵平，我不想這樣說，但他必須死，死得打破碗盤，死得令人扼腕。每一位家族成員，甚至包括我們吃爆米花看戲的人，通通意識到萬俵家的劇情落幕，愛恨入土。

十幾年前，我在看「木村鐵平」的時候，沒去過那個地方，兵庫縣丹波篠山飄雪的小路，類似人生的最後一哩路，的確，我沒去過那裡，還沒吧？現在的我四十有二，曾經距離永晝只有一步之遙，我不斷告訴自己，可以反對自殺，但不能忽略自殺時會有的心情，我可以負責任的說那個獨自跌坐在雪地裡的，脫襪子用腳趾扣扳機的男人，我明白他的感受，就一句話，「都做了嗎？」熱血的，冷酷的，敢做的，不敢做的，一時衝動的或認真想過的，自己真的徹底燃燒了嗎？朋友啊，這種想法很自以為是，我才會一直記在心裡。旅途中一定會走過自以為是，可能是因為輕狂，可能是因為癡狂，能不能活著走完那段最黑暗的隧道，不好說。

像鐵平這樣的人，身上的懸線是宿命，牽動前世與今生。如果你愛他，會覺得他總是在想自己的事，也因為你愛他，會接受他的自私，在很久很久以後。

萬俵大介（中井貴一）

在心中抱持一份想法，不斷告訴自己等到那一天來了，一定要把這份想法與你分享，類似一首歌的時間，緊緊的把那擁抱變成永遠。如果你問我為什麼寫東西，我想這就是原因。

華麗一族這個故事在 1970 年登報連載，1973 年小說出版，當時原著作者山崎豐子接近天命之年，我認為，一位作者在描寫故事時，與自己年紀相近的人物一定是寫得最生動的人物。所以，華麗一族最生動的人物就是萬俵大介。

像萬俵大介這樣疑似摩羯座的男人，我在他身上看見非常有意思的東西。又來了，我的老毛病又發作了，這篇心得已經用了兩次超自然，難道我是被影劇耽誤的星座部落客？

不過說真的，我看見的萬俵大介非常弱小，天生自卑，不知道自己這輩子該何去何從，因為有這些先天的空白，後天的色彩才會定調他的人生。是的，那就是角色扮演。

想像一下銀行總裁，沒有坐上那個位子之前，總裁是什麼東西，可以吃嗎？你問我，我擲筊？還沒有扮演那個角色就不會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是一旦確認身分，他比任何人更迅速的進入狀況，「現在當了總裁，糟糕?!不知道該做什麼，慌亂的心跳，但不能讓其他人看到自己慌到漏尿。」他會動起來，一面學習，全面進化，上班不開玩笑，手段非常犀利。

鏡頭拉回萬俵豪宅，家長身分也是一樣的，如同劇情演的。那麼反過來想，假如萬俵大介不是一家之主，兒女娶誰嫁誰很重要嗎？這是一個思考點。現主時萬俵大介確實站在Ｃ位，總不能四世三公之類的優良傳統敗在自己當家作主，必須透過政商聯姻壯大家族，強勢認為每個家族成員都該有所覺悟。如果有人反骨，交給「那個女人」處理家務，一般來說那個女人會是妻子，這個家卻不一般，我才會說只要萬俵家族保持華麗模式，就不可能趕走高須相子。

在外機關算盡，在家冷酷無情，好像是整個故事的反派，難道萬俵大介骨子裡就是個霸道總裁？不是的，像這樣摩羯座的男人並沒有旺盛的使命感，而是認認真真扮演好每一種角色。我看見大介與鐵平激烈纏鬥，很多人覺得這個故事有關父子恩怨情仇外掛內鬥之類的，我不否認，但我看見他們倆是父子，不管親生或私生，他們倆就是華麗的父子。這話該怎麼說呢？站在萬俵大介的立場，假如鐵平是我的親生兒子，犧牲你的鋼鐵廠，成全家族的銀行擴張，你必須該有這樣的覺悟，何況我以為鐵平不是我親生的，更該為了家族而犧牲，不是嗎？換句話說，角色扮演控，無縫入戲控，責無旁貸控，想怎樣稱呼都可以，萬俵大介還扮演了一個最令人心碎神傷的角色，綠帽私生之恥，大半輩子活在假想裡，假到真時假還真，把這個假想角色扮演得淋漓盡致，把事情做到絕對的絕。他做錯了嗎？這是一個好問題。

有關銀行併購案，大文字燒，園藝石頭，五鬼搬運，過河拆橋，萬俵大介成功執行他的計畫。權謀的東西在這裡暫且不聊，如果你有興趣知道，也許在錄音的時候我會多聊一點。總之，萬俵大介打了漂亮的一仗，也付出慘痛的代價。如果記憶可靠，最後一集居然出現《孟子》，沒錯，就是我們背來考試考完忘記的《孟子》，「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劇情上是指商業對手奉勸萬俵大介別走偏門，請走正道，但…

他真的做錯了嗎？朋友啊，如果那是一個錯，我們都會有那個錯，因為我們不怕犯了大過小過，只怕一輩子從來沒有相信過，驀然回首，始終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誤解，卻已經走了好遠好遠。(2022-06-29)

華麗一族，懷念山崎豐子 (1924-2013)。